作者/瑪悠芮‧史伯克(1983)
譯者/陳脩平
在歌德的認知裡,對話是藝術中的藝術。在他為數眾多的作品中曾對此想法留下驚鴻一瞥,讓後人得以約略探知對話藝術在歌德心中所占的獨特地位。那是童話<青蛇與百合花>裡的重要一幕。地底的神秘殿堂裡住著四位國王,當人類的新時代到來之時,蛇因吞下黃金而通體發亮,其光芒照入幽闇的地下聖堂,因而驚擾了四位國王。於是發生了如下的對話:
「汝自何方來?」黃金國王問。
「自黃金所在的裂隙而來」蛇答。
「何物榮耀崇高勝黃金?」
「光」
「何事靈動迅疾更甚光?」
「對話」
除非能了解歌德的想法,否則我們會對蛇的回答感到大惑不解,那是完全違反一般人預期的表達。二十世紀的我們所知道的談話方式,真的榮耀崇高勝黃金、靈動迅疾更甚光嗎?幾乎沒有人會做如是想!我們把對話一詞指稱各種隨性的意見交換,以至於最言不及義的閒聊八卦也都稱作對話。這個詞當然從歌德的時代就有了,一直沿用至今,但其意涵卻嚴重滑落至最狹窄逼仄的程度。
把當代所稱的對話與數世紀之前哲人、學者相聚沙龍進行嚴肅認真的對談相比擬,就會知道其間的差距。沙龍對談與今日人際之間的對話是完全不同的儀式。他/她們是有紀律的,而我們是混亂的。他/她有共通的特定目的,對談過程中彼此增益而不是彼此減損。在沙龍的場合裡,不可能所有人都同時說話,三三兩兩、絮絮喋喋地談著許多不同的主題。不是那樣的!沙龍談話有一個主題,像是指引星一般高高懸掛在集會之處,與會者心澄慮淨如水晶,發言中閃現的靈光就如水晶般熠熠生輝,依序揚起的話語迴響自結晶深處的共鳴。
歌德的對話藝術又高出沙龍對談一截,其高下之別不亞於沙龍對話與今日雞尾酒會裡的交談之間的差距。歌德所稱的談話是為了追求靈性生命的整全、完滿,而不是為了展現理智的火花。沙龍對談行禮如儀,靈光乍現如冷冽星子閃爍在夜空。而歌德式對話藝術奮戰搏鬥,火熱直如飛入太陽之中,思考者置身充滿生命的思維(living thoughts)裡,以自身為知識的器皿,在思索中參贊化育,人的創造性精神力量溶入宇宙持續的創生過程。
真正的歌德式對話跨越現象的界域,發生在以太的世界裡,在那兒,思維即直覺,直指宇宙創生的源頭(第一因,First Cause)。
等而次之的交談則不同:只停留在心智的層次,思辯、論爭、描述經驗、提供意見、報導等。最糟情況是膚淺無心的漫談。
雖然大多數這些等而次之的交談有一些實用上的目的,但它們限縮在物質與現象界,無法滋養靈性,因而使得人類精神萎靡消沉。這些交談遠離人世,那些說話者並未實現自身。這樣的對話無法克服天人隔絕之感,那是自亞當以來生而為人的苦況。
真正的談話有不同的力量。當人們試圖一同進入充滿生命的思維世界時,每個人調整各自的直觀覺察,以切合談話的主旨,就像樂團調音使彼此符合相同音律。需要一種特殊的氛圍才能成就這樣的對話境界,當人迫近靈性世界的境域,不思議、凝神諦聽,開放、接納思想的生命(life of thought)時,這一群人便能進入思想生命之境。
在這樣的姿態裡,這群人的意識合而為一,他/她們共同形塑這個意識成為一個盛裝那思想生命的聖杯。共同領受這份神聖滋養的人就是在參與聖餐禮。他/她們活出了現代人的聖杯經驗(Grail experience)。
前面提到歌德認為對話是藝術中的藝術。若此言為真,且人們想要追求那樣的境界,要怎麼做呢?盲目摸索不足以成事。我們需要發展特殊的技巧和能力。
或許最重要的先決條件是:認識在物質世界之上還有靈性世界,而靈性世界想揭露自身就像我們想認識祂一樣熱切。與靈性世界的接觸不必然是猛烈、突襲式的。靈性和精神的世界樂於認識凡塵俗子如我們,祂們像充滿智慧和慈愛的老師回應學生的求道心切。凡是真誠熱望、充滿敬虔之心想親近這位老師的人,其追求都會獲得回應。靈性世界和我們一樣渴望,祂們想滿足我們的追求。基督曾經擔保:「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得著;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求道者的存心意念是召喚神奇力量的權杖,就像摩西的手杖,啟動靈性生活的泉流。我們必需真切地認識這個事實,它不僅在我們身上,也會發生在其他人的身上。如此,團體意識才能真正變成一個共同的容器,那超自然的靈性世界會提供這個器皿足以承接的智慧啟迪。
然而,我們無法一步登天,冀望以我們平日的思惟方式、叨絮空談就進入歌德式對話藝術。我們必需以最大的愛意去預備歌德式對話。思惟意念如同嬰孩一般,褓抱提攜使其生長茁壯於思考者的靈性之內。為達到這個目的,會談的主題必需事前設定。團體裡的每個人都把這個主題放在冥想裡,與之共存、深思細慮。當聚會的日子即將到來之時,人們期待這場會談,視之為一個光之慶典,若每個人都把這個工作做足做好的話,這個團體就能受到靈性世界智慧之光的照拂。
此處的「工作」所指為何呢?
當然不是指產出任何像成品一般的概念、累積許多權威來源的引述資料、或列出已研讀過的書籍大綱。會議之前的研讀或思考只是為了預備、喚醒心魂,讓心魂處於極致活躍的狀態,使之能夠進入靈性臨在、明察秋毫、全面感知的境界。這種暖身工作是要磨亮我們的意識,使我們的心魂能虛空以待智慧靈明的注入。在進入第二階段的冥想時,我們必需願意放棄已有的先見,好像擦亮如明鏡臺的心,才能映照出新的知見。
相同的原則也出現在魯道夫•施泰納建議華德福老師的備課方法上,雖然已辛勤地準備了許多內容,但仍要預備放棄所有的課程計劃,視當下情境的需求,或許要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現這些內容。施泰納說,若真的做足準備,就可以找到當下需要的靈感。事實上,這個原則適用所有的奧秘行持:熱切求道、饑渴慕義之餘,仍要有餘裕和開放,留下讓靈性注入的空間。
如此預備會議的人們,不會把各種擾人的閒談、雜話帶入會議場合。畢竟,帶領我們接近靈性領域的不是日常、瑣碎的心境,當我們預備好時,便會有真正的談話、交流,那氣氛神秘如置身聖堂。與鄰座之人例行性的禮儀招呼、談論天氣、交換一些小道消息等與那神聖的氛圍完全格格不入。
棄絕閒談意味著學習泰然自若的寧靜。對靜默的全心擁抱、護持和敬意是隱修生活的必要條件。真正的談話也是如此,它誕生在靜默中。這與約定俗成的觀點大相逕庭。在一般的社會交流裡,必需要有話語、言談,否則人們無法確認彼此的互動,而靜默標誌著溝通的破裂。然而,一旦人們認識到超越之境的靈性領域,就會發現話語是多餘的,言說擾動一池春水,也打破了平和寧靜。不必要的發言侵犯並摧毁凝神聚意的內在寧靜,那寂然是直覺生命得以降臨和開展的發源地。
交流出現在說話時,也出現在保持靜默裡。談到說話,歌德的另一項洞見提供我們最好的指引。這位詩人說:必然性是藝術的準則。「必然性就是藝術」。我們可以磨銳自身對必然性的感知(sense of necessary),使談話像活生生的有機體一樣開展生命,每部份都是必要的並且也處於平衡,每一位與談人提升自我的高度,站在尚待成形、尚未流瀉出來的話語之上。簡而言之,要達到真正的對話交流,我們必需要發展直覺。要達到那樣的高度,我們必得犠牲個人的所有感知天性。只有如此,對話交流才會成為必然(迫切需要)的。
真正的交談其實是與靈性世界對話,也是與我們在塵世裡的伴伴交流。雖然每個團體都很不同,要發展歌德式對話的能力通常需要大量的練習。多數人都習於言詞交鋒的討論(discussion),人們幾乎沒有覺察更高層次的交談(conversation)。我們被定型在塵世裡,而以太的世界已形同陌路。
要發展以太的思考力(etheric thinking)有許多方法。最優先的當然就是人智學啟迪下的沉思冥想。另一個則是反覆研究思索魯道夫•施泰納的《自由的哲學》,這本書特別關注思考能力,一開始由一般的哲學和理性的論證入手,之後突然轉向,放下哲學論證,飛昇直探進入另一個領域,在那兒,每個想法都充滿活力,都是自由的、創造的行動。只要跟隨這樣的轉化、形變,就能接收以太力量注入我們,活化我們自身的思考,並使我們的心智和諧於直覺的感知。
另一個帶動轉化的方式是透過浸潤在童話故事和偉大詩篇裡。韻律和圖像盈滿在靈性生活裡,當我們吸納韻律和圖像進入自身時,便會感覺自己的生命神奇地被喚醒。
這與現代的社群塑造概念大異其趣,當代的做法是仰頼領導人帶領談話。然而,開創聖杯意識需要由主動、活躍、負責的個人所組成的團體,這些人的唯一領導者是靈性世界。在聚會之前,如果每個人都把會議的主題放在心中沉思冥想,在會議的交談過程中,每個人也都摒除先見,同時,奉獻各自的生命在精神世界裡,那麼,靈性必然會應允清新的洞見注入這個預備好的人群之中。這樣的經驗是可以重覆發生、反覆經歷的。我們只要保持靈敏和內在活躍,清除障礙,並且知道「無論在那裡,有兩三個人奉我的名聚會,那裡就有我在他們中間。」(馬太福音18:20)
若我們能學習聆聽其他人的訴說,如同傾聽靈性世界的話語,那麼基督臨在的經驗就更有可能到來,那種聆聽是:以敬虔心,如同受到召喚一般,避免任何的反應式回應,把自己的心魂當成苗床,種下其他人初發萌芽的意見。這並不是要聆聽者放棄最起碼的區辨和識別。聆聽者斟酌衡量著他/她所聽到的。不過,是以一種鮮為人知的方式:洗滌自己的融合感與離斥感,以使自己成為一個客觀的共鳴板,發言者的字句投擊在板上,反響出真實或錯誤的回聲。
如此一來,發言者也在聆聽自己的話語,並且斟酌衡量。在覺醒的意義上,不需要有其他人在一旁評斷,修正與調整也一定會發生。完全不需要外來的指摘或評判。全神貫注聆聽的舉動如太陽一般。散發著帶著興趣的溫暖與光亮,照入思想生活,喚醒同在的一群人,鼓舞大家迎向嫩芽一般的新生思維。
對談話藝術有興趣的人們通常會問「如何選擇對話主題?」當然,那不會是任意或獨斷的過程。不會像是沙龍對談那樣專挑智性上最有吸引力的話題,也不會像是當今的討論會那樣,在一張熱門話題的單子裡找出時下最流行的出來談。而是,在與會的人們心中已經有一些最迫切需要談論的問題,這些問題在追索著智慧之光,人們由衷關切的問題與靈性有關,因此,那些主題本就具足生命與火光,它們來自比理智更深沉的地方。這些主題生機盎然,活力充沛,它們的生命力自會顯露,搏得與會者的注意。
通常,如此充滿生命的主旨會經歷一連串形變的過程,因此需要多次聚會來探討。這一類的主題特別有價值,它們會變成與會者一生的靈性探求,也深刻地連結了參與對談的人們。
當談話成為藝術時,其生命必需在一定的結構之內塑形。否則,它永遠會停留在雜亂無章的局面。這個形塑對談的架構有些是與時間有關的,有些是非常簡單的儀式。它們都是靈性修持裡不變的法則。例如,定出明確的會議開始與結束時間,並且遵守這個約定。要參與聚會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必需提早到達,讓自己預備好,以協助開展對話。
儀式指的是:站立、齊頌一或多行的詩句,頌唸的內容配合聚會主旨的精神性,例如「從上主,我誕生;在基督中,我死去;經由聖靈,我重生。(EX DEO NASCIMUR, IN CHRISTO MORIMUR, PER SPIRITUM SANCTUM
REVIVISCIMUS)[1]」同樣的,會議尾聲時也可以頌讀另一則冥想詩,當然,要準時結束在預訂的時間。
或許有人擔心嚴格的時間限制會阻礙談話的自由開展。這樣的擔憂是毫無根據的。畫家的靈感不會受制於畫布的尺寸。相反的,限制條件對任何形式的藝術來說都幫助喚醒其生命,讓藝術家對於自己到底要創作什麼更有覺知意識,而作品總能在直覺裡自我調整,在被給定的空間內展現自身。
一個作品要自成一格、渾然天成才足以被稱為藝術,進行交談的一群人必需以一種不尋常的方式使團體凝聚為一。再一次,我們看到討論與對話之間的巨大差異。在討論的場合裡,很少人會對竊竊私語或偏題的閒聊感到內疚。那些舉動會破壞討論氣氛也是不禮貌的,如此做的人顯然認為和鄰座低聲交談比討論進行中的話題更有趣,對討論會而言,場邊細語雖有傷大雅,但是對談話來說,那卻是一場災難。討論立足於理智,而智性上的思考自然導向分裂。
談話是思想的次第展現,在這些思想中,人心受到啟迪而成為智慧的容器,人心的自然傾向是走向連結與合一。談話的團體必需使自身成為一個具有超感官知覺的存在。完整的聖杯上最輕微的裂隙也會讓寶貴的智慧之光漸漸流失、枯竭。敏銳的與談人會感受到場邊私語或打岔干擾是把會議與靈性世界切割開來。
許多人覺得對話所獲得的靈感無法比得上去聽一場第一流的演講。因此,他/她們認為對談是浪費時間,最好花時間在閱讀演講集或是直接去聽演講。演講當然也有重要的功能。演講者精心準備的內容,把精神性的實質內涵濃縮在一場講座裡,來聽演講的人好像參加一場盛宴,享受演講者提供的菁華。若把這個類比作進一步的延伸,徹頭徹尾只用聽講方式吸收靈性知識的人就好像永遠在餐廳吃飯一樣,從來不學習廚事這項美妙的技藝。
這樣的人生極其片面、偏狹。不只是因為迴避了個人責任,也忽略了開創個人成長的機會;也因為那樣做讓自己停留在幼稚的階段,只仰頼他人傳達真理的內容,而不是以自身的行動去發現真理。施泰納不贊同任何形式的附從和依頼。除非緊急事件的情況下,否則,他顯少直接告訴別人如何解決一個問題。這個時代對人類的要求就是這樣,我們必需在精神上獨立自主、主動出擊,學習從靈性世界抓取一些可用的素材,以供作塵俗世界的更新轉化之用。歌德式對話藝術為這最重要的工作提供一個絕佳的操練場所。
作者介紹
瑪悠芮‧史伯克(1904-2008)青年時期(1920年代)於瑞士多納赫研習人智學,她與魯道夫‧施泰納相遇並共事。回到美國後,取得哥倫比亞大學的學士與碩士學位,之後任教於紐約市的魯道夫.施泰納學校,以及紐約州花園市的華德福學校。1950年代晚期,她在紐約州的長島擔任生機互動園丁,與另外十一個人共同提起訴訟,控告美國政府在農地施灑DDT的作為。他們輸了,但仍獲得一個重要權利,也就是可以要求政府在進行某種有可能導致環境損害的措施之前,必須提出完整的科學報告。這項要求提出環境評估的權利,直接促成美國的環保運動。這項訴訟案也刺激了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書寫《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瑪悠芮‧史伯克撰述並譯介許多專書,包含《生命感的藝術──華德福學校裡的教學》(Teaching
as a Lively Art)、《歡慶人類之心》(In Celebration of the Human
Heart)、《優律詩美》(Eurythmy)(以上中文書名為暫譯)。《自然中的精靈世界》(Fairy Worlds and Workers: A Natural History of Fairyland)中譯本由財團法人人智學教育基金會出版。
本文曾合併另外一些文章出版於一小書冊裡,網路上也有許多人單獨分享本篇,原始出版因年代久遠已絕版,無法聯繋上版權所有者,此翻譯無償分享華語讀者研習,希望出於無私的分享能彌補無法正式告知或取得授權的缺憾。
[1] 譯注:中文翻譯採自http://soultw.com/TLOO/gos5/gospel5th.htm。原文來自魯道夫•施泰納<第五福音>第十講。 從一九0五年起,施泰納一次又一次地使用這段話: Ex
Deo Nascimur, In Christo Morimur, Per Spiritum Sanctum Reviviscimus。他稱呼這段話是真實玫瑰十字會的宗旨。翻譯後的意思如下: 從上主,我誕生;在基督中,我死去;經由聖靈,我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