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施泰納生平找到通往基督的道路
——《基督宗教的奧秘事實》導讀
著作/克里斯多福˙班佛(Christopher Bamford)
翻譯/陳脩平
校訂/戴君玲、徐美琪、郭士賢、孫承萱
編輯/戴君玲、孫承萱
繪畫/喬托,耶誕誕生
《現代來臨之際的神祕主義》(Mysticism at the Dawn of the Modern Age, 1900-1901, GA7,英譯本出版名稱為Mystics after Modernism)及《基督宗教的奧秘事實》(Christianity as Mystical Fact and the Mysteries of Antiquity, 1901-1902, GA8)這兩本應該連著一起讀的書,開啟了魯道夫•施泰納(Rudolf Steiner)作為靈性導師的公開教學活動。它們是施泰納最早期「神智學的」著作,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原始神智學的」作品,因為在這兩次系列演講並集結成書之後,他才正式成為神智學者(Theosophist)。因此,從現代讀者的後見之明來看,我們已見識了施泰納一生的浩瀚著作與無比開創性的人智學作為,這兩本書似乎很自然地就是人智學的發端。然而,在當時,對那些知道施泰納是一位激進而自由思考的作家、受人敬重的歌德學者、尼采和麥克斯˙施蒂納(Max Stirner)個人主義的擁護者、演化生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Ernst Haeckel)一元論的支持者、堅持捍衛自然科學之價值的人,這兩本書是令人驚訝的,甚至在許多面向上是很明顯的倒退。
對許多認識施泰納的人來說,他無條件地接受靈性的真實,或者看似出人意料地擁抱神智學作為他講學的場域,這已令人震驚,更有過之的是,或許也是最不尋常而令人費解的是,他現在明顯地擁戴基督宗教——以基督為中心的觀點。畢竟,這樣一位幾近無政府主義的自由思想家,時常為文論述,激烈而明白地反對基督宗教的人,現在宣稱基督事件(Christ event)是核心,是演化的關鍵樞紐與推動觸媒,並揭露了演化的真義。有些老朋友在不可置信中離他而去,感覺施泰納背叛了他們。多數友人無法跟上他新開展的嘗試與作為,毫無疑問的是,所有認識他的人一定都身陷痛苦,並對他感到失望,而後人幾乎很少考量到這個事實。施泰納當時肯定是多麼地孤單啊!然而,他確切地主張他所知為真:他的思考演進歷程是相續的。
施泰納對基督宗教在態度上的「轉向」是否代表著一種倒退或者至少是一個重大的改變?還是,他的靈性發展是一脈相承的,而他所開展出來的人智學,代表著他先前的內在修持在形式上的一種改變或是自然的形變?這個問題仍然有待探究,它像盤旋不散的一朵雲,使人看不清施泰納思考演進裡的基督宗教。以最簡明的方式表達這個問題,就是:人智學是否主要就是一種認知的方法或道路(所以基督和基督宗教是次要的)?還是,人智學在本質上就是基督宗教的或以基督為中心的?若是後者,那麼不僅是思維脈絡必須前後相承、貫串一致,而且最終,人智學的方法必須與真正的基督信仰合而為一。在這個問題上,就像所有其他的問題一樣,答案是介於這些選項之間(in-between)的。
施泰納在《自傳》裡記錄了自己的內在成長,這份敍述很清楚地表明,他的連貫性是以什麼途徑形成和獲得的。特別令人著迷的是《自傳》裡的前面幾個章節,他在其中鋪陳了匯聚在他命運裡各種影響力量及經驗事件的開端,那成為我們探究的原始材料,而他從中編織出他後來的道路。人們時常會提到,施泰納成長的地方是在他父親工作的鐵道旁,這是十分幸運的,那個地方座落在大自然(下奧地利連綿山脈和田園平疇的「絕妙地景」)與科技之間,鐵路不只是鐵路,它代表著持續擴張的工業化過程。
在《自傳》裡,他神采飛揚地描述童年時期身邊的地景,他以靈視能力所見到的自然存有,以及他熱切想了解的大自然法則與過程,也交雜提及一些與機械有關的故事,這些關於機械的謎團是來自於鐵路運行所使用的新式「通訊」科技,施泰納嘗試解開這些實務生活中的機械謎團,例如當地的紡織工廠如何運作,這帶給他無窮的樂趣。大自然與科技這兩者所帶來的重大發現使他明白,現實有兩個面向,可見與不可見,不僅如此,施泰納同時也強調並記錄了他內在生命力量的成長,也就是他的思考生命特別是透過幾何學而被喚醒,那似乎讓他進入另一種有著不同秩序的現實。他說:「可以純粹透過靈性掌握某樣事物,這為我帶來內在的喜悅。我明白自己是透過幾何學而第一次了解幸福為何物。」在他接觸到幾何不久之後,他發現了哲學家康德;一再反覆閱讀康德的作品,加強了施泰納早已發展出來的那股感受——思考是宇宙性的實相——並使這個經驗成為自主而有力量的。
另一個類似的實相也進入他的童年。除了大自然、科學、以及不依賴感官的個人思考生命以外,還有另一樣時常被忽略的事物,形成了他的靈性生命的初胚,那就是以基督信仰為形式所出現的宗教。施泰納在《自傳》的早期篇章裡,談到宗教(以最廣義的方式去理解)的頻率之高,令人驚訝。他對自己生命的記錄開始於談到他的父親,他父親在童年時與普雷蒙特雷(Premonstratensian)修道會有密切的接觸,後來成為一位自由思考者(最終則是回到年輕時的信仰)。他還補充,「父親回顧自己人生的這段時光,感受到極大的喜悅。」從字裡行間所獲得的感受,我們可以推論,當施泰納熱忱地回憶父親時,他也記起幼時專注聆聽的故事與回憶,這些從那時開始就活在他心中,成為他心魂生命的一部份。接下來,他充滿感情地寫到一位開明、寛容、和藹的波查赫(Pottschach)教區教士。當他隨著家人搬到紐道爾夫(Neudörfl)時,他強調他們住在教堂和墓園之間,說自己最喜歡的獨處地點是一間小而偏遠的禮拜堂,供奉西西里的隱居修女聖羅莎里(Saint Rosalie)。在此處,施泰納告訴我們,他在散步時會遇到至聖救主教團修道院的修士(Order of the Most Holy Redeemer)。「我還記得,若他們當時開口對我說話,我會有多高興,但那從來沒發生。因此,那些相遇總是留給我某種模糊但又嚴肅的印象,那感覺持續了好久……於是我相信,那些修士們的任務與非常重要的事情有關,而我必須知道那是什麼。」
在紐道爾夫,施泰納再一次對神職人員留下印象。他寫道,那是「我在十或十一歲之前所遇過的最重要人物」,這位神職人員介紹施泰納認識哥白尼天文學,那又是另一個重大的事件。在當時,雖然家裡並不鼓勵他發展與教會的關係,年輕的施泰納仍然去擔任輔祭男童,那甚至成為他與父親(當時仍是一位自由思考者)的爭執點:
我們這些學齡男生會在彌撒、亡者追思會及喪禮上擔任服事人員及詩班團員。我年幼的心靈在拉丁文和祭典的莊嚴本質中感到歡喜。十歲時,我密集參與教會的服事,這常使我能夠隨侍在我深深崇敬的那位神父之側…
我對紐道爾夫的童年時光最生動的記憶是那些祭儀和莊嚴的教堂禮拜音樂,它們引起我關於存在的問題,帶來撼動我靈性的力量。神父的聖經講解和教理問答遠不如他作為儀式主理者所做的動作對我內在生活所產生的影響,那些儀式聯繫著感官和超感官世界。從一開始,這些對我來說就不只是一個形式,而是深刻的內在體驗。這讓我在自己的家裡顯得格格不入,於是這樣的內在體驗就更深刻了。不過,我的家庭環境也並沒有減損我從那些儀式中所接收到的豐盛靈性。
在這樣強烈的背景裡,加上大自然和科技仍持續其影響力,施泰納繼續形塑著他的哲學思考之道。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仍是他最愛讀的書。他把書頁藏在歷史課本裡,以便在無聊的歷史課上可以攪盡腦汁地思索。這是個很多人都知道的有名故事。然而,我們時常忘記,在他十四歲時,當他苦思康德與思考的意義,想要創建他自己的哲學時,另一個影響出現了。他是這麼寫下的:
放假時,我迫不及待地研讀康德。許多頁面都讀過二十次才往前。我努力想要去判斷人類思考與自然現象的創造之間的關係。有兩件事影響著我在思考中奮鬥的感受。首先,我想要發展出我自己的思考,以使每個思維都完全清晰可察,不受任何恣意情感的影響而有偏差。其次,我想在我的內在、在這種思考和宗教教義之間建立和諧。這對當時的我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在這個領域裡,我們有極為優良的教科書。我帶著巨大的熱忱,從中吸收教理和象徵,以及對儀式和教會歷史的說明。我強烈地融入、活在這些教誨之中。但是,我與它們的關係取決於一個事實——對我來說,靈性世界是人類思考的一部份。這些教誨深深地進入我心,因為它們向我證明了,人類靈性如何透過認知而找到一條進入超感官的路徑。
由此觀之,在施泰納的發展歷程裡,他所走的道路最主要就是一條自力為之的認知啟蒙之道,此處的認知指的是強烈的冥想—直覺式思考並且以道德去轉化存有。這條路引領他穿越內在奮鬥,去親自體會費希特、黑格爾、謝林等偉大的「浪漫派」哲學家們的認知—靈性經驗,然後把這些經驗扎根在歌德的參與式非二元論(participatory non-dualism)的基礎上。《大自然的公開秘密:介紹歌德的科學著作》(Nature’s Open Secret: Introduction to Goethe’s Scientific Writings)、《真理與科學》(Truth and Science,又譯《真理與知識》Truth and Knowledge)、《自由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Freedom,又譯《直覺思考作為一條靈性之道》Intuitive Thinking as a Spiritual Path或《靈性活動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Spiritual Activity)這些著作標誌著里程碑。他在《自傳》裡描述這段歷程時,對基督信仰或宗教著墨不多,卻意味深遠,直到他談及就在進入二十世紀之前的那個重大的啟蒙經驗,他說,「這個經驗最終使我站立在各各他奧秘之前,這樣的靈性展現是最深奧莊嚴的認知慶典。」
然而,根據他描述自己童年時期的敬虔(並不特別與教會有關,而是與教會所聯繫的靈性實相有關,無論那聯繫是多麼的不足),在他熱烈地、徹底地投入哲學式冥想,以此體驗等待證悟到來的這段期間裡,「各各他奧秘」的實相必然在某種程度上一直出現在他心裡。我們或許甚至可說,那個「心魂醒覺」的證悟——施泰納自己所說的「靈性地立於各各他奧秘之前」的經驗——就是內修工夫的有機實現,是他的內在工作帶領他到達那個體悟。
施泰納的描述的確已足夠讓我們推知,當他在追尋、實現自己所選擇的這條存有—認知(being-cognition)的道路時,神學的(theological)與神智學的(theosophical)問題一直掛在他心上。閱讀他的《自傳》,我們可以感覺到,雖然他主要而公開的論述是在哲學方面,而且是專業的、與歌德相關的主題,但他總是持續地旁及神學及神智學的問題。他在維也納的那段期間,當他開始整理歌德的著作時,我們從他與友人同時也是古代知識的入門者弗德瑞克•艾克斯坦(Friedrich Eckstein)的書信往來中得知,他們在討論煉金術、符號象徵、神智學、佛學及其他奧秘事物。這不令人意外。畢竟歌德就是一位赫密士主義(Hermetic)的思想家。我們同時也得知,他在研究神秘學(mystics);這也不令人意外,因為艾克哈特大師(Meister Eckhart)與雅克布•波墨(Jacob Boehme)被推崇為初代的德國哲學家,而深刻地影響了黑格爾與謝林。從其他的自傳式記錄中,我們也知道,施泰納與藥草採集者菲力克斯•寇古斯基(Felix Kogutzki)的相遇及友誼,引導他初遇「大師」——可能就是克里斯欽•羅森克魯茲(Christian Rosenkreutz)——這位大師肯定是一位基督宗教的導師,他確認並祝福施泰納所走的道路。
至於施泰納對基督宗教的持續興趣,《自傳》裡特別提到兩次與博學的熙篤會神父威爾罕•紐曼(Wilhelm Neumann)的重大相遇。第一次的對話談及基督:
我表達我對拿撒勒人耶穌的看法,透過一股超越塵世的影響,他接納了基督在自己之中,而基督這位靈性存有,自從各各他奧秘以來,就活在人類演化當中。這段對話一直深刻地留在我記憶中。這場談話其實有三個人參與——紐曼教授、我、以及不可見的第三位,那是天主教教義的化身,我在靈眼中看到這第三位在紐曼教授的身後,陪伴著他;當這位學者的邏輯引導他過多贊同我的觀點時,這第三位就會拍打他的肩膀,責備他。紐曼教授後半段的談話經常與前半段相反,這真是特別值得注意。我直接面對著天主教,後者在其最優秀的代表身上顯現出來;透過此人,我學會尊重天主教,但也徹底地辨識它到底是什麼。
教授聽著,並談及各種與此主題有關的文獻。他數次輕輕點頭,但似乎無意走入討論的細節,這個主題在他看來是陌生而怪異的。儘管如此,這個主題對我仍是重要的。紐曼教授因自己沒有對我的陳述表達意見而感到不安,這一直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裡。
在同一章的後半部,施泰納告訴我們「透過靈性覺察,我開始明確地認識重覆多次的塵世生命。」由於他的觀點來自經驗,我們必須假設關於基督入身(入世)及其在塵世中持續工作等問題,不只是理論性的議題,而也是立基於實際經驗的。這樣的經驗,若不去尋求,是不會得到的。因此,基督論(Christology)很有可能也一直是施泰納靈性探究的主題,這有可能是受到黑格爾或謝林的研究所激發(在這兩人身上,這個主題比較秘而不宣),但更有可能的是要追溯到他的早年生涯,以及他出於自身經驗——與教義或教條無關——而想要理解基督宗教的實質。
不過,達到此種經驗性的理解並不是他的主要目標。在透徹鑽研過費希特、黑格爾、謝林等人的哲學難題,並內化為他自己的內容,最重要的是歌德,甚至到後來還有尼采和施蒂納(Max Stirner)的思想,施泰納的「目標」永遠指向不斷擴張的自由經驗,也就是「道德觀象」(moral imagination)的直覺生命,對此而言,原則上,認知的邊界是不存在的。以實務的語彙來說,一開始要培養純粹思考,那是不依賴感官的(也就是不依賴感知內容),培養的方式是透過發展出一種空的、開放接收的專注(empty receptive attention),這會使人辨識出「我是」(I AM);這當然不外乎就是保羅的「基督在我裡面」。在到達這樣的目標之前,《自由的哲學》標示著第一道分水嶺。
施泰納在三十歲時「仍然不受任何『世俗職業』的約束」,他離開維也納,到威瑪擔任歌德全集編纂及後續出版工作的獨立協作者。就在他離開維也納之前,他讀到一本書,名為《柏拉圖主義七書》(The Seven Books of Platonism),作者是海因利希•馮•史坦(Heinrich von Stein),在羅斯達克(Rostock)大學的一位哲學教授。(施泰納相當贊同這本書及其作者,最後把他的博士論文提交給在羅斯達克的馮•史坦指導。)《柏拉圖主義七書》的論旨是,在所有試圖建造立基於自身基礎之上的哲學裡,柏拉圖是最偉大的。作者絕妙生動地描寫柏拉圖的世界觀。在那之後,作者談到基督的啟示如何進入人類演化裡,「比起只是闡述一種哲學,那是更高的層次。」施泰納評論道:
在史坦的觀點裡,基督的啟示由外在賦予了哲學的內容。我無法同意他。我知道基督的啟示可以成為一種內在的經驗,只要我們以覺醒的靈性意識去認知自己的真實存有;那麼,透過有意識的去體驗觀念,基督的啟示就可以變成人類之中一個內在的、有生命的實相……
在史坦的論述裡,我也沒有看到他承認,柏拉圖的觀念的確引領我們回到對靈性世界的一種靈性的、原初的揭示。此種(前基督宗教的)揭示…一點也不在史坦的考量之中。他沒有把柏拉圖主義視為原初啟示以概念形式揭露出來的最後遺跡——此種啟示透過基督宗教,以更高層的形式重新獲得其所佚失的靈性內容。反而,他把柏拉圖的觀念視作好像從其自身之中編造出來的,這樣的概念內容透過基督而獲得生命。
這種在靈性醒覺的同一性意識(identity-consciousness1)裡獲得對基督的內在經驗,對現代人來說不是容易或自然的,現代的意識是二元化——因此是客觀化——的觀察者心智(observer mentality)。施泰納極有天賦,甚至可說是恩賜,擁有靈性能力。他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世界歷史的,然而,他還是必須奮力轉化自己的存有,才能打開靈性世界,以使他能真正成為在最高意義上的靈界服事者。
在威瑪時,此種啟蒙所必須的準備具足了。在歌德相關的工作結束之後,朝向經驗到認知自由的道路也鋪設好了,施泰納現在立於至聖所(the holy of holies)之前。只剩下進入那裡面了。他當時三十五歲。他說,大約此時,他內在發生了一個深刻而決定性的轉變,包含「對感官—物質現象的新關注」。他穿透感官的觀察,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新的門」開啟了。他發現,當我們「客觀地接近」感官世界,「不帶任何主觀性,它就會揭露靈性洞察也無法置喙的某樣事物。」由此推論,純粹靈性的事物也變得可觸及了。施泰納於是能夠去經驗物質與靈性之間的神秘關聯:是一也是二。他也理解到,「奧秘不是用思維解決的」,而是必須活出來的。活出來,奧秘就會揭示它們自己的答案。他寫道,「人類自己就是答案」,意思是,感官與靈性合一的努力必須是整個人活出來的。如此去活,一個人就成為舞台,在其上,世界開始部份地「經驗到自己的形成與存在。」換句話說,同時以認知的和本體論的方式,努力去認識感官與靈性之關係時,某種新的事物發生了。在此同時,這個整體的轉化的其中一部份發生了,也就是他的冥想生活有了改變。冥想變成一件必要的工作:
在那之前,我就已經有冥想的生活,但那動力是來自於我在追求一種承認靈性的哲學,而在理念上我知道冥想對這樣的哲學是有價值的。但是現在,我的內在出現了某樣事物,它要求把冥想變成我心魂生命的絕對必需。
當他冥想時,他觀察到似乎有三種他可以獲取的知識:一、透過感官觀察而來的概念性知識;二、基於內在體驗到的靈性實相而來的概念性知識,這樣的知識與一個人持續與靈性世界往返交流而得到的種種感知無關;三、透過冥想而得到的純粹靈性而直接的靈性認知,這種認識來自於活出與靈性的「親密連結」或合一,而得以契入「內隱的人類靈性」或「吾」。關於後者,他寫道:「那不僅使人更加深入靈性世界,而且讓人更緊密地與那個世界合一。」施泰納現在發現自己直接而持續地與靈性世界的事件或存有連結在一起。因此,他更加意識到「靈人(spirit human being)可以在靈性領域裡活存、覺察、行動,那個靈性領域完全與物質人類有機組織分離開來。」但即使後者這種對「吾」的體會,也沒有立刻減少痛苦與考驗——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對比仍然鮮明而活躍。
施泰納稱這種心境為「站在靈性世界的入口之前」,但從他對「吾」之經驗的描述,我們或許也可稱為「站在基督的門前」,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施泰納被請去柏林編輯〈文學評論〉,他在那兒忙碌於文字工作,每週都參加並評論前衛文化圈的文學與哲學活動,好像捲入巨大的渦流之中。他回顧那整段期間並寫下,「在當時,我對基督宗教的體驗面臨嚴峻的考驗。這從我離開威瑪時就開始了……延續到我撰寫《基督宗教的奧秘事實》那段期間。」他補充道,「這樣的考驗是命運(業力)安排的路障;一個人必須在靈性發展的過程中克服這樣的考驗。」他所面對的——我們現在由後見之明看來可以說——是無可避免的、必要的,為自己發現真正的基督宗教——也就是基督。
前此二十多年,施泰納一直在與那些被當作是基督宗教的幻相複合體奮鬥,他必須穿越、擺脫它們如塵土,才能到達如今的體悟。因此,他寫下:「在那段時間我說和寫的某些話似乎與我後來對基督宗教的描述有矛盾。原因是,在那些日子裡,『超越此界(world beyond)』的教義滲透到所有的基督宗教教導之中,當我使用基督宗教一詞時,我心中所想的正是這些教導。」他繼續寫道:
宗教經驗的完整意義指向一個靈性的世界,那且認為那是人類理智無法獲得的。無論宗教要說的是什麼、無論宗教為道德生活提供何種戒律,那都是由外在揭露給人類的。我自己對靈性的直接體會是與此相反的:我知道,感官世界和靈性世界都是可經驗的,通過人類和自然界中可感知的一切來經驗。而且我的倫理個人主義(ethical individualism2)也反對前述那種宗教。倫理個人主義拒絕為道德戒律提供外在的支持;相對地,支持是來自靈性的心魂發展之結果,那發生在人類內在,也是神性寓居之處。
我們帶著根本上很不相同的感受進入新世紀,那感受與我們在基督宗教下長成的祖先大異其趣。我們真的變成「新的」人類,雖然我們這些全心接受新世界觀的人仍然為數極少。然而,我們想要為我們的福音而戰,為的是在下一個世紀裡能出現新的一群人,他們知道如何活得幸福、振作、滿足——不需要基督宗教,不需要任何對來世的觀點3。
在這個脈絡下,施泰納再次提到他之前與熙篤會士紐曼的對話:「拿撒勒人耶穌透過一股塵世以外的力量,接納基督進入他之中,而基督這位靈性存有自從各各他奧秘之後,就一直活在人類演化裡」,當談到這個問題時,紐曼教授似乎充滿懷疑地避開了這個話題。但是對施泰納來說,這個議題是無法迴避的。「我必須去找到的基督宗教不存在於任何現有的信仰告白裡。」然後他補充說道:「在那段充滿考驗和內在掙扎的歲月之後,我發現自己必須沉浸在基督宗教裡,也就是基督宗教所源出的那個靈性世界。」
《基督宗教的奧秘事實》一書是這個「慶典」的第一個果實,事實上,也是施泰納畢生工作的分水嶺。因此,本書是他二十五年來密集的內在和外在工作的成果。在這個意義下,這本書不是他早期認識論著作與後期人智學工作之間的不起眼點綴,而是一個新的、真正由演化而發展出來的、創造性的過渡;這是他先前歷程所綻放的花朵,也包含之後才會出現的事物之種子。在這花朵和種子裡,他先前在認識論所達到的成就是轉化認知,現在則成為本體論的問題,也就是宇宙性地轉化存有——這種新的轉化之所以可能,是由於存有本身——即基督、父之子——經過持續變化,在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宇宙事實裡,現在成為全人類所共有。
有鑒於《基督宗教的奧秘事實》想要傳達的內容之廣,以及這是施泰納費盡心力才辛苦得來的體驗,這本書值得非常仔細地閱讀。就像所有施泰納撰寫的著作一樣,這本書比它看起來的還要細膩微妙。第一眼看去,它的內容——或者路徑——是很簡單的,就在談一些細節和實例。過去只對少數人——少數的菁英啟蒙者——開放的前基督宗教奧秘,現在透過基督的各各他奧秘(Christian Mystery of Golgotha),成為所有人都可及的,在各各他奧秘裡,道、邏各斯——曾與神同在、曾經就是神、那創造萬物的、本身就是生命與光的——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滿有恩典和真理。施泰納引用奧古斯丁的話說:「現在所稱的基督宗教在古人之間就已經存在,在人類的起源之初便不缺乏。當基督出現在肉身之中時,這個已經存在的真實宗教便得到基督宗教這個名字。」這段話的寓義當然是令人震驚的,因為它意味著邏各斯或基督——無論過去、現在或未來被如何稱呼——就是宇宙—人類演化的意義,也就是自始至終、最初和最末(Alpha and Omega)使這個演化得以開展的生命酵母。
從那之後出現了許多事。獲得邏各斯入門(Logos-Initiation)的前基督教時代的啟蒙者,經驗到一種靈性的觀視與合一的狀態,那似乎是感官覺察的世界完全不可比擬的。我們可以說,各各他奧秘只能在靈性上去體驗。但在另一方面,根據施泰納自己的經驗,當「基督徒」啟蒙者(Christian initiate)達到這種狀態時,他們在物質世界裡注視著各各他奧秘的實相;他們理解那實相,也被那實相所轉化,感官覺察的世界裡現在也包含了「之前以超感官的方式在奧秘裡出現的靈性內容。」但還不僅止於此:因為道、邏各斯已成了肉身,所有人類的思考、情感、意志能力無論多麼「黯淡」,現在都有了生機勃發的「邏各斯本質」。也就是說,如同第一位基督徒啟蒙者拉撒路那樣,今日的我們都可以在基督裡死去再復活。無論我們如何稱呼那個經驗,又或者我們以何種文化的—語言的框架去理解和溝通此事,這都是真的。從我們現在所在之處出發,以我們日常的思考、情感、意志,我們可以透過自己的努力,在此時此地去達到邏各斯意識(Logos-consciousness)或稱基督「吾」意識(Christ “I”-consciousness)。換句話說,《基督宗教的奧秘事實》一書所傳達的訊息,在今日如同一百多年前首次出版時一樣深具革命性。
本書寫成於施泰納四十歲時(傳統上可以公開宣講奧秘事物的年紀),或許不令人意外地,這也是一部個人化的作品。就像施泰納寫下《自由的哲學》,並不是要以其邏輯說服任何人,而是為他自己(也作為一份記錄)寫下他已走過的認知道路,同樣地,《基督宗教的奧秘事實》不是為了批判聖經或神學論述而寫,而是標誌並見證施泰納自己朝向基督的道途。這樣去閱讀本書,它也會為其他人形成一條道路,讀者若跟隨本書的思維,受到它的啟發而以冥想的方式去接收,以個人化的方式去下工夫,每個人就會找到自己的路。
1 譯注:同一性(identity)是形上學的基本問題,研究同一性問題的主要任務是去釐清,某物與自身相同或者和他物相同,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哲學中,同一性意味著每個事物只與自己有關的關係。從人智學的觀點來看,同一性意識(identity-consciousness)就是意識到我在自己之中、吾—意識、我是(I AM)的意識。
2 譯注:請參考《自由的哲學》。
3 譯注:本處所指的基督宗教係指前文所描述充滿了「超越此界」之教義的那種基督宗教,來世觀點所想表達的亦同。
作者簡介
克里斯多福˙班佛(Christopher Bamford,1943–2022)出生於南威爾斯的卡地夫(Cardiff),之後曾居住在匈牙利及蘇格蘭。他的大學時期在都柏林的三一大學度過,並在美國賓州大學的安納柏格傳播學校(Annenberg School for Communication)獲得碩士學位。他在美國的SteinerBooks (Anthroposophic Press)擔任總編輯將近三十年。A Fellow of the, he lectured, taught, and wrote widely on Western spiritual and esoteric traditions. His books include a selection of his numerous introductions,他也在Lindisfarne Association擔任研究員,針對西方靈性及奧秘傳統等主題進行廣泛的演講、教學與著作。他的書包含一本為許多書籍所寫的導讀文章之集結,還有《遇見施泰納:引介重要著作》(Encountering Rudolf Steiner: Introductions to Essential Works, 2022)、《療癒的聖母:探討施泰納及菲利沛博的聖母像系列,作為治療及冥想之用途》(Healing Madonnas: Exploring the Sequence of Madonna Images Created by Rudolf Steiner and Felix Peipers for Use in Therapy and Meditation, 2017)、《無盡的足跡:西方對智慧的熱情追求》(An Endless Trace: The Passionate Pursuit of Wisdom in the West, 2003)、以及《老鷹之聲:凱爾特基督教之心》(The Voice of the Eagle: The Heart of Celtic Christianity, 1990)。他也翻譯並編輯許多書,包括《致敬畢達哥拉斯:重新發現神聖科學》(Homage to Pythagoras: Rediscovering Sacred Science, 2001)、《高貴的旅人:奧斯卡•米洛什生平及著作》(The Noble Traveller: The Life and Writings of O. V. de L. Milosz, 1984)、以及《凱爾特基督教:生態與虔誠》(Celtic Christianity: Ecology and Holiness, 1982)。班佛先生的散文〈在死亡面前〉(In the Presence of Death)收錄在《最佳靈性作品》(The Best Spiritual Writing, 2000),〈呼召的恩賜〉(The Gift of the Call)收錄在《美國最佳靈性作品》(The Best American Spiritual Writing, 2005)。克里斯多福於二0二二年五月十三日在麻州華盛頓山的家中辭世。(資料來源:https://steinerbooks.presswarehou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