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道夫•施泰納 中譯/陳脩平
德國相信自己可以確保半世紀[1]以前建立起來的帝國,萬壽無疆。一九一四年八月,這個國家認為她在其所面臨的戰爭中立於不敗之地。今日,她所能做的只是眼睜睜看著山河城池化為一片廢墟。
這樣的經驗使人自我省思。因為這樣的經驗證明了過去五十年的見解,特別是在戰爭時期瀰漫的想法,是一個悲劇的錯誤。這個致命的錯誤根源於何處?每一位德國人的心中都必須開始自我評估這個問題。我們還有足夠的氣力去做這樣的內省嗎?德國的存亡正維繫於此。德國的未來也憑藉於人心中的真誠反省,去探問我們是如何落入這樣毁滅性的錯誤之中?若我們即刻開始這個探求,很快就會發現:是的,在半世紀前建立的帝國並沒有從這個民族的內在本質和現實之中,去找到帝國的使命與任務。
帝國是建立了。初期階段,人們年復一年地忙於應付各種需求,依據舊有的傳統和新生的企圖去建立帝國的內部能力。後來,在安全防衛和擴大外部勢力等方面取得進展,那是立基於物質資源的力量。與此相關的是,帝國建立了新時代的規範去管理各種社會需求,這些政策的確在某種程度上考量了那個時代的需要,但缺乏宏偉的願景,此種宏偉願景需要認識演化的力量及當前時代越來越強烈的需要。
於是,這個帝國以世界強權之姿出現,卻沒有一個核心的方向或目標去合理化自身的存在。戰場上的兵敗如山倒以悲慘的方式揭示了這個真相。戰事爆發前,其他國家的人找不出任何理由,得以說服他們德意志帝國有著歷史性的世界任務,因此不應該灰飛煙滅。真知灼見者看得出來,帝國的領導者無能對其他國家展現其存在使命,這是戰爭背後真實、深刻的成因,最終導致帝國崩潰。
現在,德國人必須客觀地審視這些情況,這件事無比重要。災難召喚出來的洞見應該是過去五十年以來人們不曾想到的。我們應該放下只顧眼前近況、支微末節的想法,而讓受到啟蒙的生命哲學翻騰洶湧在當代人之間,致力於在新生代之中辨識出演化、前進的力量,並以充滿勇氣的意志投身於這些力量之中。我們必須停止把每一位看清這股演化力量的人都污名化為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這實在是卑劣又缺乏氣度。我們必須阻擋那些自認為務實之人的傲慢與成見,正是他們以務實之名遮掩其心胸狹隘之實,才導致了這場災難。人們必須正視新時代的演化需求——由真正務實的思想家所提出,然而他們卻被貼標籤為不合時宜的空想者。
長期以來,各種的「實用主義者」都預見到嶄新人類需求的出現。然而,他們都想以傳統的思維模式和舊有的機制去回應。現代的經濟生活催生了這些需求,但似乎不可能以私人倡議的方式去滿足這些需求。社會裡的其中一個階級認為在某些領域裡應該把私人事業變成共同體事業,而當這個階級認定這樣做符合其利益,這個改變就會發生。另一個階級則想要激進地把所有個人事業都轉變成公共事業,在現代經濟生活的轉變之中,提議這項變革的人們對於保留由過去承繼而來的做法和目標沒有任何興趣。
迄今為止,所有針對人類新需求的努力都有一個共通點:大家都把目標放在去除私有化(或說是把私人部門社會化),人們假設可以由公共機構——例如國家或公社——接手這些私部門,然而,舊有的國家或社群的形式與當前所面對的新而不同的需求一點關聯也沒有。也有人想到以新式的社群組織——例如,合作社——去取代這些私部門的功能,但合作組織也還沒有依照人類的新需求去完整地形塑出來,它仍然是以舊式的思維和慣習在運作。
事實是,這些受到舊式模式影響的公共機構,沒有一個可以成為新興理念的恰當媒介。現今這個時代作用著的力量迫促著我們去找出一個適合所有人類的社會結構,我們必須去認識與現今普遍觀念十分不同的事物。迄今為止,社會共同體大多都是依據人類的無意識社會本能而構造的。現今時代的任務是我們必須以完全的意識去穿透這些無意識本能。
社會有機體的建構就像自然(生物)有機體。如同自然(生物)有機體的思考過程必須由頭部來執行而不是肺部,所以社會有機體也是一樣要組織成不同的系統。沒有任何單一的系統可以承擔其他系統的工作;每個系統必須和諧地彼此互動,並同時保有自身的自主與完整。
經濟生活要能繁榮昌盛地發展,必須是要依照經濟的法則和力量去運作,並且作為社會有機體裡的一個獨立系統(自主的「肢體」),不能讓社會組織裡的其他部份(另一個分肢、分枝)——例如政治裡的事物——入侵經濟生活。相對地,政治系統的運作也必須獨立於經濟系統,就像在自然有機體裡,呼吸與思考功能是並行但不扞格的。只有當每個組成部份都各自保有對其自身至關重要的互動規範和管理機制,整體的合作與互動才能達成。但是,如果雙方共同受到同一個管理規範的控制,那麼彼此互動的效益就會減損。若允許政治凌駕或接管經濟,那麼政治系統一定會摧毁經濟體,而經濟系統若政治化,便會失去其活力。
社會有機體裡除了有前述這兩個領域,還有第三個獨立構成、自有其生命的文化領域,它有著自己的正常秩序與管理方式。另外兩個領域裡與文化有關的部份也屬於這第三個領域,必須臣服於第三個領域的秩序;然而文化領域對另外兩個領域沒有管轄的權力,只能去影響,就像在一個完整的自然有機體裡,器官系統彼此之間的影響。
以上所談的社會有機體的需要,都還可以再深入地研究,之後再發展其細節。然而,在此,對想要追求這個歷史性任務的各位,我只能提出指導性的原則。
德意志帝國建立的時候,當時的年輕世代已經面臨著這些迫切的需要。然而,帝國管理者不理解如何在帝國的使命和任務中回應這些需求。若能真切地認知此事,不但能幫助建立正確的內在架構,也會引導德國在世界政治裡走上一個合理而正當的方向。在這樣的推動力之下,德國人民就有可能與其他國家共處,可惜事實不然。
現在,災難帶領我們進行內省的反思。我們必須加強朝向社會有機體的意志。新的精神——不是過往的德意志精神——應該要面向外在的世界。新的德國以自主的文化、經濟和政治系統組建起來,而每個系統都有自己的管理機制,以此我們可以開始重建與戰勝國的關係,過去由於三個系統之間的混淆與融合,造成社會的不穩定和在戰事中崩解。
各位或可想像那些所謂的實用主義者會說,這些新概念太複雜了,他們只要想到這三個領域的交織互動就感覺焦慮不安。他們不去面對生命的真實需求,而只是志得意滿地追逐著自己的慣性思維。他們必須覺醒並認清這個事實:一個人若不讓自己的思考臣服於現實的需求,他就無法從這次的災難崩潰中學到任何教訓,而這種自我招致的苦難就會永無止境地劇烈加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