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空間 （Moving Spaces）－－《人如何動?》華文版二版推薦序
文／Jaimen McMillan
《人如何動？》這本如寶石一般的小書大膽地與生命中一個最重大的奧秘角力，我所指的是人類運動的現象。密斯醫師的老師施泰納博士曾說，我們若無法理解根本沒有所謂的「運動神經」，就無法解決人類的社會問題，而密斯醫師在本書裡掌握了這句話的精神要領。他的寫作直指核心，並為我們指出如何支持健康的社會互動，以及如何解決所謂運動神經和感覺神經之間進退兩難的困窘關係。
我一輩子都在研究人的運動能力。我一方面和受過傷、發展上有「障礙」、特殊需求者工作，另一方面，我也與極有才華的運動大師學習，例如劍術、武術、物理治療、按摩等，我也研究哲學、物理學及玄學。密斯醫師就是我曾經有幸從學的大師之一。
我大約四十年前在德國的斯圖加特遇見密斯醫師。他充滿活力、風趣迷人，同時又聰明睿智。他是荷蘭人，也是執業醫師，但他的才華遠不止如此。除了科學和醫學實務以外，他也是一位文藝復興人，談詩論藝、音樂欣賞、自然知識、文化生活等的各個面向，他都如同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裡一般游刃有餘。有七年的時間，我每年參加密斯醫師的課程，他可以流利地在德語、法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荷蘭語、英語之間轉換，為了傳授知識並真實地連結來自各國向他學習的學生。回首過往，密斯醫師一生的主要目標似乎就是在架橋連接。橋樑兩端是科學和藝術、物理界和形上界，也連接著人們。因此，密斯醫師把他人生最後三分之一的時間精力投注在我們或可稱為「社會構造分析（或社會解剖）」（social anatomy）的領域，一點也不令人意外了。他修復的那道消失的橋樑帶領我們去認識神經在人類運動中所扮演的新角色。
一般人會認為神經是一個很單純的概念。有些神經由中樞往外走向身體，標準的稱呼是說它們為「傳出神經」（efferent nerves），英文字首的e代表「離開」。這些傳出神經通常又被稱為「運動」神經，其方向是由中樞神經系統離開，向外朝向肢體，後者也就是人體運動發生之處。還有第二種神經是由周邊回到身體中樞的。這些神經傳導通路通常被稱為傳入神經（afferent nerves），英文字首的a代表「朝向」。這些神經脈衝朝向內部，朝著身體的中心，它們被稱為「感覺」神經。施泰納及密斯論辯的並不是這些神經的傳導方向，他們並不反對此事，然而，他們針對的是這些神經所扮演的角色。他們挑戰一般習以為常的假設——傳出神經就是運動神經，它們是人體動作的驅力和主要的作動者。在運動神經的模型裡，人們認為頭部在動作中扮演核心角色。密斯醫師的書提出的觀點是：若人們徹底去思量運動過程中的經驗，就會發現前述假設是愚昧荒唐的，這樣的思索可能因此帶領我們找出神經的真正功能。神經可不可能是雙向傳導的橋樑，讓一個人在其身體和自我本質之間建立連結呢？關於神經的新典範是否可以為更健康的社會互動鋪路呢？
密斯醫師趣味盎然的研究方式，挑戰以頭部為中心的運動神經模型，這給我很大的鼓舞。我多年來研究人如何在運動中獲得能力，我認為全人的身體—心智—空間是一個持續流動體，而密斯醫師的客觀陳述支持了我的假設。科學讓我們了解人體為了要動起來需要怎樣精細的機械架構和解剖組織。然而，這些模型並不能解釋優雅這個難以定義的概念，但它卻是我們在觀看表演時尋求的人性元素。施泰納和密斯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典範去說明純熟精練動作中的優雅。把運動神經反轉為感覺神經，這解釋了優雅如何形成的：人之中物質的部份聆聽著非物質的部份。
在優美的動作中，我們體會到不可思議的時間停駐感和空間擴張感。在藝術裡，無論是運動、舞蹈、戲劇、音樂，甚至是冥想，人似乎超越了身體的限制，也超越了單純物理或物質面向的解釋。Spacial Dynamics®包含一套發展中的個別動作、手療技巧和團體活動，特別是設計來讓人們在日常生活的動作中發展出圓熟和優雅的姿態[1]。透過加強內在和外在空間的關聯，人們可以體會到我們不必被困在反射動作或被動的「位移[2]」裡，也不必成為物質身的囚徒。我們可以學習逐漸進展到向外流動並且活入不受身體拘束的不同空間裡。
在慣行的對於神經的指涉裡，「運動」和「感覺」這兩個名稱都是相對於大腦而言。不僅如此，這兩組神經都是在身體邊界的範圍內定義其活動。這個觀點預設了當人在動作時，是以大腦為中心的，甚至可說是被侷限在身體邊界之內的。然而，這並不是能夠良好移動、運用身體的人所實際經驗到的。當一個人有能力流暢又熟練優雅地運動時，他是如漣漪一般盪漾到身體邊界之外，與周遭環境和存有協調一致。每一個優雅的動作都是來自和諧關係，在身體與周圍空間的吸引之間保持和諧。人可以有這樣的能力，不只活在自己的身體空間裡，也能寓居於外向延伸的各種空間之中，這不禁使人質疑傳統的神經命名方式，採取完全封包在物質身體空間之內的觀點是否合理。
而我們可以動態地、帶著活力地形塑環繞在移動的物質身周圍的空間，讓我們把這個形塑的流程稱為運動完形（movement gestalt）。將物質身帶入與運動完形的聯繫關係，可以達到運動方程式的均衡（在物質身／動作和運動完形／空間之間），並帶領人去探求對神經的新定義。（一）「傳出」與物質身的關係反過來說也就是「傳入」與運動完形的關係。（二）從運動完形的觀點來，來自運動完形朝向物質身的是「傳出」，倒反過來，「傳入」就是以物質身的觀點在看。在這個互動的典範裡，物質身與運動完形是相互聯繫著的。兩者是舞伴。物質身不再是起點，也不是運動神經或驅力激活了動作。我們可以看出，當我們考量物質身與運動完形的界面時，「運動」神經這個詞便失去意義。自我才是動者，自我激活、興奮、邀請著動作。自我並不受限於一處，而是可以活在內、活在外、活在之間。所有神經都要輪流聆聽並與動中的自我對話。自我與身體溝通，也與運動完形、所有的意圖、覺察、人際關係與周遭環境等溝通。在優雅的動作中，所有神經都在持續變化的關係裡為能移動的自我效勞。練習這種流動的協調合作會幫助我們在社會領域裡開展無可計數的可能性。每一個優雅的動作都變成一個互動的、合作的社會作為。
物質身是人類居住的空間之一。它也是自我覺察的基地。健康的人建立起這個基地之後，便可以學習如何向外移動，進入更廣大的空間。為了成為社會性的存有，一個人必須變成完整的空間性存有。身體、心智、情緒都是在互動中學習，這些互動包含與周遭環境、與他人、與一個人的自我、與空間中的眾多力量等。想要解釋身體如何動，卻不考量周圍的空間，就好像試圖理解飛機的作用，卻不明瞭任何與空氣及氣流相關的事。想要認識一艘船，卻不曾見過水波和風浪，這是何等無望之事！人類在運動中所進入的空間是不可見的。學習活在並移動進入不同的空間裡，這可讓我們獲得不同的觀點，並增強我們的身體能力。不同的空間也讓我們更有餘裕地擴張我們對他者的同理和認識，並提升一個人與眾多他者及自我的互動能力。
社會健康的關鍵在於能夠在自己的身體裡安適自在，同時也能向外移動去遇見眾多他者，在其真實所在之處與之互動。自我是帶來變化的作用者。自我是行動者。是自我在架橋連接著不同的空間，並能決定由何處開始覺察……甚至決定一個人要從哪裡開始動。一個人的身體和他者的空間之間交織著的呼吸和脈動，正是社會生活的氣息。此種雙向通行的交流讓社交性運動的新經驗和可能性得以出現。我們可以選擇自己何時、何地「傳出」，何時、何地「傳入」。這種在空間中的靈活與彈性讓我們可以選擇何時說話、何時聆聽他人、何時傾聽自我。重新把神經想像為互動的管線和通道，這會創造出社會交換的途徑。社交性運動的空間是被創造出來的。在由自我主導、優雅的動作裡，頭部導向的運動神經模型必須讓位給另一種全觀、綜合的典範，這種新典範是要去感知整體的互動，並且把個別的部份編織成為完整的集合。
希望密斯醫師的書帶領各位進入全新的眾多空間中。期待讀者們跟隨作者移動進入前所未見的領域，並一同探索運動神經模型，它真的是唯一的動作來源嗎？或許，成為社會性存有的秘密就在於克服以身體為中心的作為。人類的未來也許正有賴於我們去練習新的互動典範。或許，練習在空間中優雅地動作可以讓我們不只與自己的骨架跳舞——這是密斯醫師在書裡的幽默比喻——也會讓我們成為他人的舞伴。社交性運動優雅而高貴。社會生活就是一支舞！
Jaimen McMillan
美國紐約，二０二０年十二月
Jaimen McMillan是Spacial Dynamics®的創始者。成千上萬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應用它的原則。在運動教育、運動治療、領導力訓練領域裡教授這套原則，它也在促進世界和平的工作中發揮影響力，至今已有三十五年歷史。他主持位於美國紐約州北部的Spacial Dynamics Institute，並領導在十二個不同國家裡的訓練課程。他著有《脈動依然》（Still Moving）一書，由凱倫•亞歷山大（Karen Alexandre）負責書中照片的攝影，另與湯姆•柯文博士（Dr. Tom Cowan）及莎莉•法隆（Sally Fallon）合著《療癒的四重路徑》（The Fourfold Path to Healing），並定期為雜誌及書籍寫稿，撰述運動教育及運動治療方面的文章。Spacial Dynamics受到瑞士歌德館醫學部門的認可，是以人智學為基礎的運動治療，Jaimen McMillan是國際身體運動教育及治療協會（International Somatic Movement Education and Therapy Association）的常年會員。
（本篇序文翻譯感謝人智學醫師顧哲銘、空間動力講師張怡芬協助審訂）
[1] 譯注：Spacial Dynamics®或Spacial
Dynamics Movement一般譯為空間動力運動，本文一律使用Spacial Dynamics，不以中譯名稱之，更多資訊請參見：https://www.spacialdynamics.com/或https://www.facebook.com/TaiwanSpacialDynamics。
[2] 譯注：位移（display）是本書中所使用的概念，代表物體或身體在空間中的物理位置不同，並以此名稱與帶有意識或心魂的姿態或動作做區別。